衡陽老城區解放路，在與和平北路交匯處，南段西側的那棟樓房曾是莫逢春、羅賢春夫婦經營的平安客棧，生意紅火，家庭和睦。他們育有六子一女，次子莫運端便是日後享譽盛名的「詩魔」洛夫。洛夫生前8次返鄉，我曾兩三次陪他逛街，每當走到這片舊址，他總會提及1944年那段短暫卻刻骨銘心的游擊生涯，渾濁的眼眸中泛起光亮，仿佛戰火歲月重現眼前。

1944年夏天，對衡陽是一段傷痛的記憶。8月8日，48天衡陽保衛戰慘烈落幕。洛夫回憶，衡陽淪為廢墟，殘存房屋有「三間半」與「五間半」之說，他家客棧只剩一堵殘牆，家產盡毀。「老百姓有的逃去廣西桂林，大部分疏散到鄉下，可天下大亂，又能逃到哪兒呢？」洛夫的話裡滿是無奈與悲涼。

逃難途中的遭遇成了洛夫一生的痛。他曾被日本兵抓去做挑夫，「那時我年紀小，但個子高、力氣大，奮力掙脫就跑，卻被一扁擔打得在地上滾。最後在刺刀威逼下，噙著淚挑著白米跟日軍走，直到第三天才被放回家。」這段屈辱經歷在他心中點燃怒火，國仇家恨為他後來加入游擊隊埋下種子。

衡陽淪陷兩個多月後，市內秩序稍復，一些市民化裝成小販回城打探。10月初，洛夫的父親帶他和四舅乘帆船順耒水入湘江，攜十幾壇米酒作掩護，回城開了一家小酒店，想賺點錢換食物與日用品。可日軍頻繁騷擾，父親怕惹禍沒多久便關了店。

重回城內，所見景象讓洛夫觸目驚心。他在《那年的雪—記一段游擊生涯》中寫道：「舉目四顧，滿城殘垣斷壁，兵燹後的街衢面目全非，幾乎找不到家，正是杜甫『國破山河在，城春草木深』的景象。只是我們見到的草木，是從殘磚敗瓦縫裡冒出的荒草。」他家位於曾是金融中心的中正路，街上有七八家銀行、錢莊，建築堅固，受損較輕，但街心有多個直徑數十公尺的炸彈坑，坑底浮土下隱約可見人體殘肢。他家房子原是三進，前廳尚完整，後兩進成了廢墟，經多日修繕，才收拾出兩間木板房臨時棲身。

1944年底抗戰接近尾聲，日軍因太平洋戰事失利、盟軍《波茨坦公告》施壓氣焰收斂，官兵臉上滿是灰敗，市面秩序尚可。百姓白天行動自由，可開店營生。洛夫活動範圍擴大，交友漸廣。不久在一位同學引薦下，他瞞著父親加入自衛別動隊第三大隊。加入游擊隊的洛夫，和眾多青年一樣滿懷愛國熱忱。「我們沒制服、沒武器、沒薪餉，全靠一腔熱血。大半年游擊生涯極清苦，有三個多月天天吃紅薯和空心菜，可大家毫無怨言，士氣高昂。」他主要負責散發反日傳單、半夜貼標語、傳命令等基礎工作，卻也在此過程中快速成長。

游擊隊龍大隊長身材魁梧，有龍虎之氣，軍校畢業，曾是中校營長，處事謹慎，治軍很嚴，對學生兵卻格外和藹。有一次他讓洛夫值夜班，交給他一把左輪手槍看守犯人。洛夫說：「他們說那人是漢奸，可他一臉憨厚、神情淒苦，看上去不像一個壞人。我只能握槍緊張地陪了一夜。第二天，上級押走犯人，忘了收槍，我就留了下來，還常掏出來跟朋友們炫耀，這是我這輩子得到的第一支槍。」

或許是因這次任務完成得好，一個月後龍大隊長交給洛夫更重要的任務—偷駐紮在他家前廳的日軍分隊的武器，最好能弄一挺輕機槍。「這是玩命的事，選我是因我熟悉環境。我年輕氣盛，沒多想就答應了，現在想起來還害怕。」洛夫說。

那是1944年歲末的雪夜，龍大隊長在臥室兼辦公室向洛夫面授機宜，參謀長也在場，反復叮囑他小心，情況不對就放棄，讓他午夜後動手，自己則和參謀長在隔壁雜貨店打麻將等消息。洛夫躺在床上思緒翻湧，到下半夜兩點多鐘才悄悄起身。他在文中描述：「幹這事靠的是勇氣，心跳難免，但白天已摸清前廳情況。左邊廂房住軍曹，門口行軍床旁放著輕機槍，大門口有衛兵，前廳地板上睡八個日本兵，牆邊架著步槍。夜很靜，鼾聲、衛兵踩雪的嗤嗤聲都聽得清。」

他躡足向前卻不小心踢到空煤油桶，聲音引來狗叫。洛夫嚇得躲到後院斷牆後，「牙齒打戰，渾身發抖，內衣被汗濕透。我屏住呼吸，聽著衛兵喊叫、日軍驚醒搜索，好在他們沒發現異常，以為是夜貓撞桶，鬧了一陣又睡了。我本想放棄，可年輕好勝，不甘心撤退。」等了一個多小時，前廳再響鼾聲，洛夫繞開煤油桶，摸到軍曹房門口，「房間更暗，我伸手摸索，差點摸到軍曹的頭，幸好縮手快。再摸，終於抓住冰冷的槍管，抱起機槍才知它很重，差點掉地上。我躡腳退到後院，轉身就跑，積雪下的殘磚破瓦讓腳步聲很響，好在日軍沒醒。」

按計畫洛夫把機槍藏在後院荒草中，次日由大隊部來取。他隨後去雜貨店向龍大隊長報告，那時他們才打了六圈麻將。因這次功勞，洛夫升為分隊長，「其實就是個虛名，手下沒一兵一卒，算是精神安慰吧。」他笑著說。

不久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，洛夫結束了半年多的游擊生涯。衡陽光復那天，部隊入城，市民湧上街頭歡迎。「撐著巨幅國旗走在最前面的，是和我生死與共半年的第三大隊弟兄們。龍大隊長騎著馬走在最後，威風凜凜。他沒有發現人群中的我，可我熱淚盈眶，一直向他揮手。」洛夫的話語裡滿是激動與感慨。

（作者係中國作家協會會員、《洛夫紀念文集》主編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