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道明燈│申榮彬

古道明燈│申榮彬

今天宜蘭境內,有一片面積約330平方公里的小型平原,三面環山一面臨海,蘭陽溪從大山中流出,把平原分割成南北兩半,流進大海;從高空俯瞰,頗像是一隻淺淺的細腳酒杯。這個細腳酒杯就是蘭陽平原,昔謂之噶瑪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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嘉慶17年(1812),噶瑪蘭設廳,與北面的淡水廳成對等地位,兩地之間隔著雪山山脈綿延險峻的大山,連接兩地的越嶺山徑,就是今日所謂的淡蘭古道。那是一條漫長的山路,要在崇山峻嶺古木密林中艱難跋涉三日腳程。草嶺古道是淡蘭古道靠近噶瑪蘭最後一段的山路,也是噶瑪蘭陸上向外聯繫的唯一通道,猶如進入桃花源的那個洞口。

道光元年(1821),海防同知姚瑩因故貶謫為葛瑪蘭通判,他將從台南出發就任旅途之見聞、記述成《臺北道里記》一文,其中行經這片大山時寫道:「嶺路初開,窄徑懸磴,甚險,肩輿不能進。草樹蒙翳,仰不見日色。下臨深澗,不見水流,惟聞聲淙淙,終日如雷,古樹怪鳥,土人所不能名,猿鹿之所遊也。藤極多,長數十丈。無業之民以抽藤而食者數百人。山界廣約數十里,內藏生番。」

劉明燈留下兩處古蹟

清同治六年(1867)冬,台灣鎮總兵劉明燈經草嶺古道率眾南巡噶瑪蘭,在這段山路上留下兩處古蹟:雄鎮蠻煙石刻和虎字碑。

古道半腰,一塊布滿青苔形狀似梭的橢圓形巨石,橫臥於道旁溪畔。「雄鎮蠻煙」四個行楷字體刻在巨石中間,以溝紋為框,狀如匾額。方形石叫碑,圓形石叫摩碣,因此又叫「雄鎮蠻煙摩碣」。

據傳,劉明燈率眾行至此處突遇陰風黑霧,瀰漫林間,大霧茫茫,不辨方向,並聽說當地常起蠻煙瘴霧,危害行人,遂以芒花為筆,就地題字,勒之石上,頃刻毒霧飄散,有類神話。這應該是後人望文生義,根據字面意思衍生的一段故事。想當時社會局勢,這位台灣鎮總兵雄心勃勃想「鎮」住的,絕不會是飄在山林中的霧氣,而是一種未歸王化的野蠻,一種不服管教的桀驁不馴,以及外部強權的虎視眈眈。他把這一切比作蠻煙,簡潔明瞭,貼切形象。這位清末武舉心裡不僅馳騁著金戈鐵馬,也充滿濃郁的詩意。細品四字,今天依然能感受到,劉明燈為大清保疆衛土的滿滿自信和睥睨艱險的一腔豪情。

再前行一刻鐘路程,便到了「虎」字碑。山徑旁流泉邊,一塊扇形立石上威風凜凜刻著一個草書「虎」字。據說劉明燈行至此,大轎頂忽被狂風吹落,而且小溪裡到處都是破損的紙傘,這狼藉的景象有點不祥和詭異,相信風水的他想起《易經》中「雲從龍,風從虎」,又以芒花為筆,大書「虎」字,刻於石以鎮風魔。

劉明燈巡視噶瑪蘭的行前準備、旅途勞頓、到後安排等具體事宜,至今已無人知曉。但他此行確如明燈般照亮了這條古道,使他的名字永遠和這條古道連在一起。古道明燈,相得益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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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灣海峽連接著兩岸

筆者沿著劉明燈當年的足跡重走草嶺古道。山漸深漸幽,潮濕黯淡的林中傳出各種鳥鳴。山路隨著澗溪蜿蜒著,清澈的溪水在亂石間噴珠濺玉,激起濛濛水汽如微雨般直撲臉面。在潺潺溪流和啾啾鳥鳴聲裡,過明燈橋、歷仙人跡、經雄鎮蠻煙摩碣和虎字碑,一路走上埡口。向東望去豁然開朗,腳下是浩渺無垠的太平洋,在陽光下波光粼粼,龜山島黑色的影子矗立在煙波之中,頂上始終罩著一團雲霧,更像是一艘巨輪在大海中徐徐航行。四周峰嶺上山高風大,寸木不生,唯有漫山芒草在疾風中翻滾著波浪,在陽光下閃著綠光,這也是草嶺得名的原因。回望來路,古道一線,在兩邊山嶺的夾持中蜿蜒而上。

站在絕頂上披襟臨風,筆者想起遙遠的地質年代,台灣在地質和生物方面,都與大陸有著不可分割的密切關係。兩岸相隔的海峽平均寬度約200公里,最窄處僅130公里,平均水深約80米,屬於淺海的大陸棚範圍,也就是大陸沿海土地在海面下向海洋延伸的部分,是被海水覆蓋的陸地。在過去的冰川期,由於海平面下降,大陸棚露出海面而成為陸地,台灣與大陸連在一起,許多動植物因此向東遷徙至台灣島。可以說,台灣海峽就是一條古老的連接兩岸的地質古道。

我揣想著在腳下這條古道上踏出的第一個腳印,應該是黥面紋身的凱達格蘭獵人的一雙赤足,他們追逐著獵物在大山裡奔跑,在荒草荊棘亂石密林間踩出一條遊獵小徑。後來從大陸來的移民踏著遊獵小徑,絡繹不絕地走向山那邊太平洋的萬頃波濤,並把臨海的一片荒涼之地,墾拓成今日美麗富饒的蘭陽平原。這一代代、一雙雙的腳,從遠古走到現代,從蠻荒走到繁華,把遊獵的驚險、拓荒的艱辛、離鄉的思念、播種的希望、收穫的喜悅,一整部台灣拓展史,全踩進這深山古道裡。

移居來台者不忘故鄉

劉明燈刻碑百年之後,台灣著名書法家白玉崢在虎字碑旁的空白處,刻上金文的「虎」字,又以甲骨文鐫刻一行字:「登此嵯峨,西望吾鄉」。白玉崢山西人,1949年隨國民黨渡海來台,從此便與故鄉天各一方,登高望遠,思念故土。這不禁讓人想起于右任那首《望故鄉》—

葬我於高山之上兮,望我故鄉;故鄉不可見兮,永不能忘。

葬我於高山之上兮,望我大陸;大陸不可見兮,只有痛哭。

天蒼蒼,野茫茫,山之上,國有殤。

(作者係業餘文史工作者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