科學與宗教相反相成│龔忠武

科學與宗教相反相成│龔忠武

一般而言,科學必須實事求是,有就是有,無就是無,信之也有,不信也有,一點含糊不得;而宗教則不然,信之則有,不信則無,是個未知數。那麼,宗教崇拜的神、上帝,究竟存在不存在?若說存在,可古往今來誰也沒見過?然而,中世紀一千多年來的歐洲神學家,從聖奧古斯丁(354-430)到聖托馬斯•阿奎那(1225-1274),都絞盡腦汁證明人從未見過的神、上帝的存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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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聖人孔子為人處世治學的態度是「知之為知之,不知為不知」,荀子則認為凡不實用、抽象的,無助於民生人倫的東西應該一概禁絕,何況宗教的祭祀儀禮又繁瑣靡費。這兩位聖人對宗教的言教,決定了後世中國人對宗教的冷漠態度。然而,宗教除了怪力亂神外,卻含有對自然界,對人生終極意義的大道理。希臘古典時代的哲人對自然界的好奇與探索,產生了早期的科學;對人生終極的目的和死後的世界探索,產生了早期的神話、宗教、神學和倫理學。

古典希臘人將宗教、哲學、科學視為一體,分門別類是以後的事。中國古典時代也是如此,中國本來沒有哲學這個名詞,是日本明治維新時代的啟蒙學者西周將philosophy譯為哲學,後被中國留日學生傳入中國,才有哲學這個門類,而被納入中國的外來語中。

在漫長的幾十萬年的遠古時代,人類脫離了動物階段而成為靈長類的人,逐漸發展出認知和思辨的能力,從而為大自然的威力和浩瀚無際所震懾;對於死後的精神肉體何所歸屬,超出了當時人類的理解能力,所以就歸之於超自然的力量,認為是神創造了宇宙,創造了人。有此思路的民族,最典型的代表就是希臘民族和希臘哲人。

西方從神話到哲學到科學

希臘民族大膽地發揮理性、發揮想像力,探索人類的根本性大問題,並提出一套假設性的解釋。例如柏拉圖對宇宙提出了「地心說」,地球是圓的,在空中作圓形運動,並由此提出自然神學,一切歸之於宗教。當然這種思維方式源於希臘的神話,其中荷馬史詩就是想像中的神的世界。蘇格拉底、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繼承這一傳統,剔除了迷信的神話部分,成為哲學、邏輯學、物理學、生物學、天文學、數學、形而上學等,脫離宗教而獨立自成一博大精深的知識系統,為西方文明奠定基礎。

中世紀神學當道,神學家們以聖奧古斯丁和聖湯瑪斯為代表,以亞里斯多德和柏拉圖的哲學為基礎,構建了中古「地心說」的神學。中古神學十分繁瑣,又稱「經院哲學」,它可以像柏拉圖一樣,完全靠理性形式邏輯的推演,充分發揮人的想像力,構建宇宙和世界秩序。需要強調的是,歐洲中古的神學表面上似乎對科學發展構成極大的障礙,因為他們一旦被教會接受後,就成為必須服從的真理,不得違背,否則輕則告誡軟禁,重則處死。但是,英國哲學家懷海德(Alfred N. Whitehead, 1861-1947)在他的《科學和近代世界》(Science and the Modern World)書中卻提出獨特的見解,他認為中古神學近千年的抽象思辨訓練,卻為近代歐洲科學的誕生和發展鋪平了道路。尤其是,誠如量子力學前驅普朗克(Max Planck, 1858-1947)所言,近代物理學處理的宏觀和微觀世界,都是看不可見的事物,除非借助顯微鏡和望遠鏡之類的工具,與傳統的察物觀象截然不同。所以中世紀神學的形式思辨,在思維上,有助於近代物理學和數學的興起與發展。

質言之,固然神學的權威流於武斷,在某些方面阻滯了科學的進步,但其思辨思維卻有助於近代認知宏觀和微觀世界,從而有助於構建近代的物理學和數學。牛頓的《自然哲學之數學原理》就是最好的證明,他借助數學探索宇宙,找出宇宙運作的規律,是一種高度抽象、形式化的神學式的思辨運作。那時還沒有實驗物理學,所以無法通過觀察實驗證明理論之是非對錯。

讓我們來看看牛頓關於科學與宗教的論斷:這最美麗的太陽、行星、彗星的系統,只能從一位智慧的、與無所不能的神的計畫與控制中產生出來,這是牛頓著名「天意論」的觀點,將一切歸之於神。西方的大科學家例如歌德爾(Kurt Godel, 1906-1978)的宗教觀認為,宗教不僅不是科學的障礙,反而對科學有啟發和指導作用。愛因斯坦和楊振寧也都認為宇宙太完美了,絕非偶然產生,一定出於某種超自然力量的精心設計。

中國人學詮釋天地人關係

中國宋代的邵雍也曾沿著這個方向,根據《易經》、《河圖洛書》、伏羲八卦、陰陽五行,構建出一套宇宙和人間秩序的《皇極經世書》,但他的推演充其量是科學哲學,無法做到人與物二分,所以不是科學。邵雍主張遵循天理,達於內聖,所以對北宋理學興起有奠基性的貢獻,但對中國的科學發展卻沒有絲毫助益。

值得一提的是,在中國,以孔孟荀為代表的儒家,發展出一種具有中國特色的「人學」,來解釋說明天地人的關係;人學的一個標誌性特點,就是基於血緣的祖宗崇拜,祖宗是人,姑名之曰「人教」;但從倫理學的觀點視之,則可稱為「人學」。

另一個特點就是天人合一、人天和諧,一個典型的中國式的呈現方式,就是以自然代替宗教,在失意時寄情山水之間。山水詩人謝靈運就是個典型的例子。白居易對此有詩云:謝公才廓落,與時不相遇,壯士鬱不用,須有所洩處。洩為山水詩,逸韻諧奇趣。政治上失意,遂將精神寄託於山林自然山水,發揮了宗教紓難解困的作用。古代士人長於詩詞、寄情山水,替代了宗教。但這不是探索自然,在中國的思想流派中,最醉心於自然探索的是名家。

名家開了中國邏輯學端倪

名家發展了一套邏輯方法論,以此探索天地人的世界,其學說中含有豐富的科學思想,特別是惠施、公孫龍的邏輯思維的「堅白論」,但由於過於抽象玄思,脫離現實太遠,因而遭到儒墨法各家的激烈批判反對。

以荀子為代表的儒家之所以反對名家,是因為儒家關注的是社會倫理綱常,治國平天下,與名家背道而馳,因而抨擊名家之說對世道人心毫無助益,而且名家的經典晦澀難懂,無師難以自通。如此一來,民間不傳,官方打壓,名家在雙重壓力下失而不傳。

名家開中國邏輯學之端倪,與科學發展有很大的關係。最難能可貴的是,名家發展出令人驚訝的天文思想,例如名家創始人鄧析研究過日月之運行,並以此說明「離堅白」的命題。惠施對天文學有更深入的研究,提出「地圓說」,還有地動的思想。在數學上也提出極限的概念,至大無外謂之大一,至小無內謂之小一。於此可見,名家對自然之研究相當先進深刻。英國科學史學者李約瑟(Joseph Needham, 1900-1995),在他的《中國科學技術史》對此有過中肯的評價,他說連續的概念和無限分割的概念,西元前4世紀的惠施等都已清晰地表述過了。

簡言之,關於天地宇宙的課題,除了遠古時期有開天闢地的神話,中國的哲人自孔子不語怪力亂神後,就不懸空冥想,從而關閉了探索抽象自然界奧秘的大門。

中西方各為權威付出代價 

在西方,當宗教定於一尊後,宗教規定的社會和自然界的秩序不容挑戰。所以歐洲中世紀的千年是神權時代,宇宙秩序和人世的秩序這樣的大事,只有教皇教會才有發言權。教會對於訴諸理性而非神性的科學極力打壓,所以哥白尼的《天體運行論》死後才能發表;伽利略被教會軟禁反思懺悔,布魯諾被燒死。不過,神學的反科學宇宙觀,終於在實驗物理所驗證的一個個真理下破滅,所以,科學和宗教在西方是一種「反者道之動」的辯證關係。

中國固然沒有宗教的權威,但有「人教」的權威。「人教」是一種植根於血緣祖宗崇拜的信仰,是一種氏族部落時代形成的、延續下來的原始信仰。後來被孔子通過禮教而加以哲學化、系統化,成為中國的主流思想儒家。「人教」著重的是倫常秩序,社會和自然界的和諧,也即人倫秩序,此外皆被視為異端邪說。漢武獨尊儒學,罷黜百家,所以,名家光談自然秩序,不談人倫秩序,當然在罷黜之列。

科技在中國,只限於有助於農耕經濟發展和延長壽命(長生不老)的科技,可以自由發展,此外都在打壓之列。因為奉行儒學的統治者認為,過度的科技發展,將打亂以「三農」(農業、農民、農村)為標誌的農業社會秩序。這就為科技發展畫了底線。所以中國只有科技,沒有科學,而且只有依附農耕和醫學的科技,沒有抽象的純科學。除了農耕和醫學之外,還有美化帝王的威儀、鞏固國防、宣揚國威的科技,例如修建長城,帝王的地下陵寢,建造鄭和七下西洋的龐大艦隊的科技,但這些必須在農耕經濟能夠承受的限度之內,否則都在打壓之列,所以鄭和死後,中國的海洋事業也嘎然而止。

中國農耕民族的特性太實際了;中國的價值觀過度以人為中心,在天地人三者的關係中,將「人」絕對化了。這不利於超人的宗教的發展,也不利於超人的科學發展。到了近代,在歐風美雨的洗禮下一切都改觀了,這是中國近代被迫進入西方主導的歷史軌道後的必然結果,雖然為此付出了高昂代價,但歐風美雨帶來的積極影響仍值得肯定;否則中國單靠本身,難以突破「人學」的牢籠,發展出近代的科學技術。

(作者係旅美體制外歷史學者)

附加資訊

  • 作者: 龔忠武
  • pages: 70
  • 標題: 科學與宗教相反相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