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掌上製造龍捲風的詩人洛夫│白靈

在掌上製造龍捲風的詩人洛夫│白靈

今年3月初,位於台北大安森林公園對面巷弄裡,不到20坪的飛頁書餐廳,坐滿了近百位熱愛詩歌的人。我到時已稍遲,只能站在門口。正在講話的是另一位與洛夫同齡的向明,談到12生肖為什麼沒有貓的故事及與《昨日之蛇》(洛夫動物詩集)的關聯。其後洛夫太太陳瓊芳即預告繼這本之後還會有洛夫的愛情詩選出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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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著輪到洛夫講話,他因身體帶病,只能坐在椅上講,早已白髮蒼蒼的他,以蒼鬱的聲音提及他近年出書的幾種面貌,包括主題式的《石室之死之》、《隱題詩》,文物出土式的如《魔歌》、還有就是選集式的如這本新編的,選自散落在不同詩集中精挑出的動物詩集。

洛夫講完話後,大陸來的胡樂民朗誦了《蒼蠅》、《蟑螂》兩首詩,配上音樂,將洛夫詩中人人厭惡的小生命,寫得「物我同一」的感受,傳達得挺傳神。

發佈會才一小時就結束了,洛夫預先簽名的50本書根本不夠,排隊等他再新簽、順便拍照的有一長排,洛夫來者不拒。聽到座中的女詩人尹玲跟向明提及,越南12生肖中有貓沒有兔,可能跟傳至越南時的兔年遇到卯年(與貓音近)有關云云。那天下午天色有點灰暗,冷風料峭,沒想到是最後一次在公眾中見到他。

回想第一回見到他,已是1973年的45年前了。那是在台北劍潭的銘傳半山腰辦的復興文藝營,營主任是瘂弦,來詩組(另有小說組、散文組等)講課的有商禽、洛夫等創世紀同仁。我與他正式的接觸是把一本有二三十頁淡藍封皮、寫滿詩的筆記本交給他,希望他看一下我的詩。他說一下子看不完,必須連同其他學員的作品一起帶回去。

因文藝營長達一兩個星期,所以等他再來時,好像只笑笑說寫得好。我翻這筆記本翻了半天,要找他留下的痕跡,卻只在最後一頁最後一首詩的最後一行「如奔投太陽」上的「如」字,用紅筆劃了斜線,意思是應該改為「奔投太陽」。當時有點失望,他沒有給什麼意見,且對他劃掉的「如」字不是很認同。要到詩寫多了的幾年後,想起來,才能服氣。那回文藝營內的詩獎比賽,我拿了第一名,想來與他的青睞有些關聯吧。

此後我與他接觸中,發現他並不健談,屬於沉鬱和不多話的一型。1995年間我受邀進入洛夫、向明、余光中、瘂弦、梅新、商禽、張默等組成的台灣年度詩選編委會。

1996年在梅新家開會,一首首舉手表決初選的詩篇時,席間洛夫憤憤提及自己準備二度自我流放離開台灣一事,顯然對當時政治環境、族群被政客操弄形成對立、外省人在台甚受精神欺侮極端不滿。這是第一次我看到他真性情的表現,沒多久他就離台了。2000年,72歲的他花了一年的時間,在溫哥華寫成了3,000多行的長詩《漂木》。

2007年4月,我應邀出席蘇州大學舉行之「洛夫與20世紀華文文學研討會」。在蘇州眾人遊寒山寺拍團體照時,洛夫正與旁人說話,太太陳瓊芳站在外頭突然說:「洛夫,不要講話!」洛夫隨即不作聲。此後我注意到其夫人對他有極大的約制力量,比如每回有朗誦、太太又隨行時,他必念1988年被要求下,寫給太太的第一首情詩《因為風的緣故》,有人問起最好的詩是哪首,他必說這一首。而且太太還會糾正他沒念好、音不正確,「重念吧。拜託哦,大聲點,是黑不是喝,燭不是柱。」(昌政文,2013)

在感情方面,洛夫是脆弱的、需要倚靠的,又是被現實壓抑的,他想逃脫,卻四處受綁。洛夫早年由於本身內在對「夥伴感」的渴求特別強烈,加上與親人時空隔斷的孤絕感,形成悲劇性格,思維內化的特質也特別凸顯,產生的內在與外在、身體與心靈及神、獸、人的衝突和矛盾也迥異於常人。這由他來台第二度受洗、從軍兩次開小差、寫信讀信之勤令人側目、參加現代派成立大會時有「圈外人」之感可略見出。

他的激情和滔滔雄辯早已不表現在外部,而多表現在詩裡、在跳躍的語言中或有關詩的論述文字裡。多次與他同桌聚餐,他並不主動引發話題,也少談笑風生,他沒有余光中的機智、風趣,也少了瘂弦的幽默與親和。但他的少話是違反他內心澎湃的熱情的,

「早年滿腹的激情

曾撐得我

沿室游走如一懷了孕的貓

積多年的陣痛

只產下

一窩骨多於肉的意象」

前三行說的是激情給他的不安(肉多於骨、外顯多於內涵),後三行是說痛過後的內在呈現(骨多於肉、內涵多於外顯)。

因此,語言是洛夫一生最強悍、可以無窮演繹的倚靠,以之編筏,可以撐筏渡己、放筏渡人。可以說,洛夫中後期寫的每首詩,都是他精心編制的堅實的筏,都是他的激情與沉鬱矛盾心境的組合,而每行精彩的語句,都是他脆弱與強悍兩極性格的衝撞。

洛夫一生用筆尖釋放閃電、用意象在掌上製造龍捲風,他大概是百年來新詩寫得最好的詩人。

(本文作者係詩人、評論家)

附加資訊

  • 作者: 白靈
  • pages: 76
  • 標題: 在掌上製造龍捲風的詩人洛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