哲人其萎乎惑未解—李澤厚與「中西馬」│湯元智

哲人其萎乎惑未解—李澤厚與「中西馬」│湯元智

一代哲學家思想家李澤厚於2021年11月初駕鶴西歸。消息初傳,難免不心中一怔。40年前經好友推薦,拜讀了李先生三部大作,頓有驚睹天容之快意,消遁胸中之塊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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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證明中國哲學文脈未斷

概因此前經典古籍束之高閣,封塵已久,乏人問津。而史學家陳寅恪過世之後,他紀念王國維時所揭櫫「獨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」,怕是亦隨風雨洶湧而消逝。只剩下年邁的馮友蘭孤獨無奈地低吟:「若驚道術多遷變,請向興亡事裡尋」。這哪還是那位30年前抗戰時期,於國家民族危亡之際,環境艱難困苦,他泰然處之,陋室孤影秉燭夜書,正氣昂然地揮動如椽巨筆,完成《貞元六書》,不負「為往聖繼絕學」之重託?這又哪還是那位學問道德均在胡適之上,全國士林敬重,後學仰望的當代大儒?以至於當時哀莫大於心死地認為,文史哲學界的文脈已斷,香火難續。

是以李澤厚的三本書適時出現,無異荒漠甘泉,久旱逢霖。閱畢更有「子在齊聞韶樂,三月不知肉味」的亢奮之感。惟此刻惆悵,光陰荏苒,不知不覺間已是40年。逝者如斯夫,不舍晝夜,世間又失去了一位學問大家。

翻閱紀念文章時,方知李先生生於1930年,享年91。憶及當年文史哲學界那些師長同窗同行同事們,在政治運動的巨浪一波接一波襲來的腥風血雨中一一倒下,先生以高齡善終於一座宛如鑲嵌在美國科羅拉多州洛磯山脈山腰上,景色優美精緻,童話般恬靜的小鎮,既幸運且幸福,然否?

或許當代陽明先生自認學貫中西,認同孟子東海西海聖人同心同理之說,抑或透悟康德理性主義,因而不再困惑於落葉歸根的中國傳統思想。是耶非耶?

文革時期學術自由受擠壓

新中國建國後十幾年裡,不斷強調學術為政治服務,學術自由的空間受到擠壓。到了文革爆發,學術更為現實政治鬥爭的一時需要服務。其中文史哲三大文科首當其衝,淪為重災區。

文革前奏曲批判新編歷史劇《海瑞罷官》,作者吳在抗戰西南聯大時期已是一位出色的年輕歷史學家,尤精斷代史明史,學界公認的明史第一大家。那本《朱元璋傳》立論精闢,發人未發,且文采斐然,達到孔老夫子文質彬彬的要求,不知風靡過幾代年少學子,包括1970年代大學課堂上的莘莘學子如筆者。這樣一位才學俱佳的君子清流,建國後學而優則仕,卻難免文人相輕,也幹過一些整人冒進的蠢事,到頭來革命革到自己頭上了。

文革初期暴起暴落的戚本禹原非習史,進入中南海工作後,探知毛澤東酷嗜《廿四史》,遂突擊研習歷史。先靠著批判史學界老前輩翦伯贊「反動學術權威」,博得毛澤東青睞。1930年代,學術界圍繞著中國社會性質的問題,展開了一場中國社會史大論戰。翦伯贊旗幟鮮明地以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,研究中國歷史而蜚聲學界,與范文瀾等人,同立中國馬克思主義歷史學的奠基人之列。

文革爆發後,近佞之臣戚本禹揣摩上意,刻意挖出解放前夕香港攝製的老電影《清宮秘史》來上一頓大批判。劍鋒充滿殺機,招招指向毛的政治勁敵劉少奇,必除之而後快。權力場中,戚某踩踏多人頭顱,得以扶搖直上。可憐翦伯贊不堪肉體摧殘和人格凌辱,選擇自盡了結一生。死後在其衣袋中發現紙條一張,上面三書毛澤東萬歲,聞者唏噓!

青少年的郭沫若才華橫溢,如耀星般華光四射,建國後逢迎上意,天天忙於修改過去的著作。只因毛澤東生性好反傳統,對秦始皇、曹操等人情有獨鍾,郭沫若便拿出自己巔峰時期的力作《十批判書》,將其批判得一無是處。只不過他們都有意廻避了兩千年歷史之問,何以「天下苦秦久矣」?何以「秦二世而亡」?總不好老是歸咎於儒生,繼續拿陰謀論或誤解論來搪塞吧。

毛澤東喜好「三李詩作」,故郭沫若對如何評價那位「志為平民百姓歌」的詩聖杜甫,可謂傷透了腦筋。毛與郭二人都認同公論,歷來律詩第一當推杜甫,而毛亦以律詩見長。但20年裡,郭沫若幾番來回反覆折騰,到了晚年,居然把原先捧為古代勞動人民的喉舌,打成欺世盜名的人民公敵。字字血淚、句句憤慨的呼號怒斥,都變成了大毒草。好一個古為今用!說穿了不過是今人戀棧權位,恣意拿古人開刀,毫無學術尊嚴。只可惜,真實的自我在反覆無常中迷失了,無休無止的自我否定,終至迷失自我。士大夫無德無行,雖五代馮道亦難與郭沫若比肩。學界尤其史學界當深切自省,以往事為戒。

無須用激烈手法解決矛盾

此等暴戾之氣、乖張繆行充斥當時的學術界,流風所至,禍延後代。直到今天,文人中仍不乏周小平之流的基本教義派,亟思時空倒置,回到以階級鬥爭為綱,一抓就靈的年代,聞之每每冷汗直透衣衫。

自1911年辛亥革命開始,到1976年文革結束,一次又一次,中國已經革了65年的命了。當今中國國勢已上升到空前的盛世,切切不能忘記,這是國家民族以數不清的血肉生命為代價換取來的,應當備加珍惜。任何社會在任何階段都存在矛盾,有矛盾才是常態。難道直到今天14億國人還是缺乏智慧,做不到群策群力、集思廣益,拿不出更好的辦法,還得仰賴革命與暴力那種簡單原始粗暴的手段,來解決複雜的社會經濟政治矛盾,使得來不易的巨大成就,毀在基本教義派的手中?此輩頭腦簡單,愧對整個國家民族曾經付出的高昂代價,太不長進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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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澤厚被冠以「中西馬」

文革結束後,學術界浩劫餘生,忙於療傷止痛,無暇顧及那片荒蕪苦旱已久的思想田園。此時李澤厚所著《美學論集》、《批判哲學的批判》、《中國近代思想史論》這三本書次第問世,為乾涸多年的中國學術界降下了及時雨,故而聲名大噪。他的著作也乘著改革開放的春風飄揚海外,旋即轟動台、港思想界,傾倒眾生。當地讀書人爭相求購他的著作,竟至一時洛陽紙貴。

大陸對李澤厚讚譽有加,冠以全中國難得一位貫通了「中西馬」的思想大家。中即中國傳統思想,西即西樣哲學,馬即馬克思主義。這可是幾十年間中國思想界嚮往的涅磐境界,無數學子一生為之皓首窮經,苦思冥想,卻始終明月當空,可望而不可即。

更有論者認為,李澤厚哲學思想方面的造詣,已超過老一輩如馮友蘭、朱光潛、賀麟、金嶽霖等,接受過嚴格西方學術訓練的中國第一代哲學家。他在中國思想界的地位,至今尚無人能出其右。擁有如此盛名,李澤厚卻始終不群不黨,未染上學術界流行的通病。他在士林中特立獨行,迥異於那些徒子徒孫遍天下的「大師」、「學閥」,以及那些自命風流瀟灑,好在學與官之間那個高危地帶,遊走的「官迷」。或許這也足以解釋他之所以能夠毫髮無損,安然渡過文革浩劫。

李澤厚寂寞身後事

概亦如此,40年後,他寂寞身後事,大陸之外反響寥寥,遠不及三個月前同樣是在美國離世的余英時。

余氏久居美國學術要津,桃李滿天下,身後自然追思文章如潮湧。雖爭論不斷,毀譽交加,蓋棺猶未論定,倒也十分熱鬧。四年前金庸去世,他的葬禮更加風光熱鬧,社會名流冠蓋雲集,各方花圈條幅溢滿靈堂。巧的是,李澤厚與金庸相遇論交於1980年代,屬老相識。未知當時他是如何蓋棺論定這位香江文人老友?

李澤厚自視甚高,曾拒絕嗟來之食,對自己的學術造詣很是自負。大學問家總是認為,自己的真知灼見能超越時代的限制,都認為著書立說是放諸四海皆準的普遍真理,可傳之百世。然而,時代始終在不停地變動,後人還是能看出前人帶有或深或淺的時代色彩。這是後世學者的優勢,也是學術研究的要求。讀書人必須以提昇要求自我,做到溫故知新。

(作者係旅美民間歷史工作者)

附加資訊

  • 作者: 湯元智
  • pages: 74
  • 標題: 哲人其萎乎惑未解—李澤厚與「中西馬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