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新認識余光中的「香港結」|王睿

重新認識余光中的「香港結」|王睿

香港曾是「東方之珠」,然而這只是西方人的觀點。對於中國人來說,香港作為歷史的傷口,至今尚待復原。描寫香港或從香港來看中國歷史的人不少,余光中的鄉愁詩與其「香港結」,或可作為對現實的參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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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川詩人流沙河稱:「余光中是在九龍半島上最後完成龍門一躍,成為中國當代大詩人的。」余光中自己也說過,沙田山居是他生命中最安穩、最舒服、最愉快的日子。既然如此,要理解余光中的鄉愁詩,他在香港時期的作品應該是個關鍵。

鄉愁詩的基調是流浪意識

1974年余光中赴香港任教、定居,同年12月他寫〈九廣鐵路〉,提到香港的邊愁滋味:

你問我香港的滋味是什麼滋味

握著你一方小郵簡,我淒然笑了

香港是一種鏗然的節奏,吾友

用一千只鐵輪在鐵軌上彈奏

向邊境,自邊境,日起到日落

北上南下反反覆覆奏不盡的邊愁

剪不斷輾不絕一根無奈的臍帶

伸向北方的茫茫蒼蒼

又親切又生澀的那個母體

似相連又似久絕了那土地

一只古搖籃遙遠地搖

搖你的,吾友啊,我的回憶

把鐵路比作臍帶,把故土當作母體,纏綿悱惻的回憶反反覆覆、北上南下─余光中鄉愁詩的基調是永恆的流浪意識,而非終止流浪。〈九廣鐵路〉在大陸廣為流傳,並收入《余光中集》和《鄉愁四韻》等書籍,所側重的是「臍帶」、「母體」等中國認同的符號和詮釋。然而,同年12月寫的〈九廣路上〉,卻隱遁於大陸視野之外:

總是天地之間一列末班車

無家可歸依然得夜歸的歸人

三等車冷冷的窗台

斜靠的臉總是

半枕在遠方,遠方一小站上

─姑且叫它做家吧

讓車廂搖搖,搖忘憂的搖籃

讓風搖海,海搖著漁船

這世界太疲倦,太疲倦

讓一首帶鼻音的兒歌

啊防波堤,你拍它安眠

獅子山隧道剛過了

回頭莫看香港,燈火正淒涼

多少暗處起伏著刀光

長街短巷斜斜把月色

一回頭把月下驟變的臉色

一塊塊,戳成明早依樣的頭條

不安在孕育,夢魘四百萬床

大小鼾聲一個巨影給壓住

賸半個頭斜靠在夢外

黑而不甜在夢邊邊上

空曠中,聽鐵軌轟轟

向今晚的邊境

向誰的腳印驚悸

向亡命的腳印,幸或不幸

一路敲打過去

這首〈九廣路上〉,在詩人自選的詩集裡還看得到。但初來乍到,就說「獅子山隧道剛過了/回頭莫看香港,燈火正淒涼」,就說一列末班車「向亡命的腳印,幸或不幸/一路敲打過去」,這種心理的糾結不是一般。

把同時寫的〈九廣鐵路〉和〈九廣路上〉對照來看,余光中在同一條路上通往中國母體的回憶是反覆的鄉愁,通往中國母體的現實卻是「鬼壓床」般的驚懼。這種古今對照,應該是詩人有意的表現。余光中赴港任教時,大陸正值文革後期,而香港仍是英國殖民地,巨大的歷史遺留仍待清理。詩人說:「在某些情況下,香港在大陸與台灣之間的位置似乎恰到好處─以前在美國寫台灣,似乎太遠了,但在香港寫就正好,…。」這種「位置」是地理的?還是政治的?

〈旗〉無非是一種政治表態

也就是說,香港是余光中刺痛文革的絕佳位置,正是在這個位置上的「文革餘悸」,讓余光中1977年8月對台灣的鄉土文學作家爆發過反共控訴,將台灣鄉土文學論戰推向政治化的高潮。這一年2月,余光中寫〈旗〉時就說:「高處必定風勁,敢站出來/就不怕風險,風聲/敢露天屹立,就不怕孤立/平靜的日子不動聲色/要等風起,才霍霍地招展/鮮明的本色,誰說孤掌就難鳴?/…/破了,也不做無顏的降旛/待風後,縱使躺下來休息/仍要輕輕遮護/一位國士多美麗的遺體。」

〈旗〉誠然寫得慷慨激昂,它無非是一種政治立場的表態,卻不是政治環境的現實。香港回歸中國還在20年後,反共「風險」恐怕言之過早。反倒是那些遭遇政治控訴的本島鄉土文學作家,才有「風勁」、「風險」、「風聲」的焦慮。考慮到那種時空背景,再看鄉土文學論戰時期的這一面〈旗〉,它反而變成余光中為論戰對手寫的一首讚歌。

余光中的「1997陰影」

1983年7月,距離香港回歸中國還有14年,距離余光中出港遷台還有2年,有些香港居民已刮起「出逃」的風潮,詩人也在這時寫了一首〈過獅子山隧道〉,這首詩既反映了時代風潮,也表現作者的政治立場。詩人說小鎳幣上的獅子(英國殖民主義的符號),已不像1842年那樣震動南京城了;但他卻憂懼香港在1997年回歸中國後的景色。他在詩的「後記」寫道:

每次開車從沙田進城,都要經過獅子山隧道的稅關,繳港幣一元。顧名思義,獅子山遠望如獅,形勢雄偉。一九九七的陰影下港幣不斷貶值;其一元硬幣一面鑄有戴冕捧球的獅子,另一面則為伊麗莎白二世的側面像。

可見「一九九七的陰影」,才是詩人的心理原形,才是〈過獅子山隧道〉要吟哦一枚小鎳幣的時代背景。詩人以為英國女王是「金冠束髮的高貴側影」,其「位置」可見一斑。

1982年的英國政府提出「以主權換治權」,來處理香港的歸屬問題,試圖實質管治香港以延續其殖民主義的利益,遭到中國政府斷然拒絕。1984年4月16日,余光中寫成〈紫荊賦〉:

一彈就破一吹就散的紅霧

十三年的風雨經得住嗎?

看路邊婷婷的多姿

嫵媚著已經有限的

這港城無限好的日子

而在未來的訣別

在隔海回望的島上,那時

紫荊花啊紫荊花

你霧裏的紅顏就成了我的

─香港相思

詩人還附注「十三年的風雨」,是「指現在到一九九七的所謂過渡時期」。這就是說,無限好的香港,因一九九七年的回歸而變得有限,乃至變成「訣別的大限」。對殖民地香港來說,「大限」思維和話語是基於殖民主義者的立場;對流亡詩人來說,香港則是他過客生涯中被冷落的一朵紫荊花,只有在逼近「訣別」的時刻,才引起他的「香港相思」。〈紫荊賦〉後第四天,即1984年4月20日,英國外相杰弗里豪(Geoffrey Howe)在香港立法局聲明:1997年以後,英國不再擁有香港的主權和治權。余光中的「訣別」一語成讖。

把思鄉轉變成政治控訴

1985年余光中離港遷台,這是他在1974年居港之初,就已經為自己注定「亡命的腳印」。這種流亡般的流浪,其實是一種政治選擇。例如1985年6月初,余光中在東京上空「倒數著香港珍貴的時間」,說這是一種「米旗未下紅旗未掛的心情」。既是「中國當代大詩人」,卻因為高舉反共旗幟,而讓應有的反殖意識成了「無顏的降旛」,並聲稱「50年不變嗎?我不敢預言」。可見其政治失落與流亡心態,相伴相生。

余光中那些以「遷徙流亡思鄉」面貌問世的作品,終究在1989年6月的北京風波中,轉變成政治控訴的原形。他不但主編《我的心在天安門─六‧四事件悼念詩選》,還到香港參加「天安門的沉思」詩歌朗誦會。當年香港因為這場風波而發生遊行、罷工、罷市、罷課、移民出走潮等,正合了詩人的心意,他在當年6月22日寫成〈讚香港〉:

你也是那樣的一位

敢於獨立的豪傑

敢在更大的坦克之前

仰對更重噸的威嚴

發出響亮的怒吼

在世界的旁觀下

只有你獨臂抵擋

歲月的坦克隊當頂輾來

一九九○

一九九一

一九九二

一九九三

一九九四

直到最後是怎樣的

一九九七

有必要重新認識余光中

可是,香港在1997年回歸中國後,並沒有「坦克隊當頂輾來」,2014年的「占中」時期也沒有,2019年的「黑暴」時期也沒有。現在看起來,當年詩人在高雄「讚香港」是抵擋坦克的獨臂豪傑,進而詛咒1997,豈不是反襯自己為「大限飛將軍」?何況1997「大限」還沒到,詩人就飛到北京登長城、訪故宮、做演講去了?

斯人已逝,2020是新時代與新局面,重整或清理近200年來的歷史遺留成為所有中國人的本分。余光中在香港留下的元素和影響,也是需要重新認識和辨別的一環。

 

(作者係中學國文教師)

附加資訊

  • 作者: 王睿
  • pages: 82
  • 標題: 重新認識余光中的「香港結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