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開煌:疫情之後論兩岸和平統一│編輯部

楊開煌:疫情之後論兩岸和平統一│編輯部

2020861012

紀欣:您作為兩岸關係的長期研究者,兩岸學術交流的先行者,請問在新冠疫情肆虐全球,中美博弈加劇的現況下,您對兩岸關係未來有什麼樣的展望?

楊開煌(銘傳大學兩岸研究中心主任、兼任教授,自稱是「研究中國議題40餘年的老學究」):總的來說,「和平統一」的「和平」一直是以「力」為基礎,因為自海權時代到冷戰時代,台灣與大陸就從不是兩岸的關係,而是各種力量較量的兩岸關係,所以兩岸的「和平」是中國和外力較量的結果,此種和平是能否轉為促統的「力」,一方面是中、美之間的硬實力對比,另一方面是軟實力的對比。例如,現今美國在軍事、部分科技上仍然領先中國,但經濟上雙方的差距已在縮小中,而中國在若干科技領域,例如5G、量子等方面領先美國。所以川普政府就採取全方位、不擇手段地打壓中國。

從深層去解讀,美國應該是一種對不同文化的焦慮。我們發現美、歐之間,歐洲人因經歷過中國強盛的時代,對中國崛起的焦慮較低,而美國自建國以來,看到的中國一直是一個衰落、備受帝國主義欺凌的國家;因此無法適應中國的快速崛起。加上「霸權」國一向就有較強的排他性。

然而,中國在硬實力方面的崛起,絕非美國或西方國家打壓就可以輕易得逞。但是「力」的另一方面是民族、文化「理性自信」所彰顯的軟實力,從整鱧看,現今中國民族依然缺少民族的「自主性」、文化的「從容感」。比如我們在知識方面,依然表現出「後殖民主義心態」,特別是在社會科學方面,我們的問題意識、理論借鑑、解答範本,以及本土性的議題研究、知識積累,都還欠缺原創性成果和具有影響的傳播。

在本土性方面,我認為中共領導階層從改革開放之後,就注意到這個問題,所以提出「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」,其後強調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」,如今更推進到「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」。這裡敘事的底氣,就在於中國崛起的事實。

而今年這場對抗新冠疫情的戰役證明,中國的治理能力在推動國家發展、處理國家重大事故方面,都明顯比西方國家的治理有效,這種優越性絕對不僅表現在領導人的能力和作風上,更是不同政治文化所形成的不同政治制度所致。

中國知識分子,尤其是人文社會科學的知識分子應借此東風,超越「五四」先輩,重新省思中華民族的「現代性」,建立「中體西用」的中國人文社科知識體系。

紀:「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」與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」這兩個名稱十分相似,請您說明一下二者之間的差異;另外,您認為有哪些制度是中國特有的制度?

楊:個人以為前者是當年的鄧小平要區隔「社會主義中國」,所以強調「有中國特色」的社會主義。經過了江澤民、胡錦濤接續的努力,此一道路已然形成,而且具體有成,所以是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」,習時代中國已經邁向世界「C」位,接近民族的偉大復興,又逢百年未有之巨變,所以提出「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」。總之,他們都是努力推動中國,引領中華民族走出一條有自主特性的普遍性現代化之路。即中國能建立起有自主性的社會主義制度。

中國從鴉片戰爭至今中國的現代化掙扎,常常圍繞著「中體西用」這個觀念打轉。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就是一種「中體西用」,「社會主義中國化」是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」的前身。為什麼不用「中國社會主義化」,是因為如果用社會主義來改造中國,那就是全盤西化,注定不會成功。

中國之前講「有中國特色」,是希望社會主義中有中國元素,但社會主義是「主」,而中國元素是「從」,但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」不僅主、從異位,而且社會主義已被中國完全吸納了,成為以中國為主,包容、轉化了西方社會主義的積極因素,成為推動中國現代化、而且行之見效的「國家制度和法律制度」,「是被實踐證明了的科學制度體系,具有顯著優勢」,這與歐洲的社會主義福利國家不同。新時代有新的問題,所以習近平提出要「實現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」新要求,作為「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」國家制度的新目標。

那麼,中國特色如何表現出來呢?還是要從制度的文化依託來敘事,例如歐洲大部分國家也都是社會主義國家,不過歐洲國家的社會主義是以個人主義或基督教文明為基礎,去推動福利政策。這和中國的集體主義和儒家文化的「不患寡而患不均」、「獨樂樂不如眾樂樂」等思想,表現出的政治文化和政府責任並不同,所以西方社會主義福利更多的是救濟政策,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則是救窮脫貧。

再如西方國家最得意的民主政治,其實是源自人民對政府的不信任,但在現代國家中又不能沒有政府,所以對政府加諸許多限制和防範,以致政府領導者得到權力的「合法性」,但是政府的功能很難發揮,不過,西方存在靈活的經濟體系和獨立自主的社會,所以政府暫時的缺位,國家依舊運行;而中華文化一直視國為家,人民依賴政府一如依賴家庭,所以中國政治重視政府的功能和作用,要求政府是全能型的政府,必須以民為本、為民服務、為民設想,所以中國人重視政治的效果,從而延伸出中國政治制度的設計,如國家的統一,領導人及地方官員、公務人員的選拔、培養等等。

一個民族的政治制度應當呼應自己民族的需要,而不是迎合其他民族的價值,考量一種政治制度的標準在於它的有效性,而非它的普世性。

在和平統一的道路上,過往著重以力反獨、以利惠台,如今必須更著力於以「力」促統,一方面以硬實力逼退外國干預;另一方面以「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」直面兩岸制度的差異,換言之,在兩岸關係中,以軟實力促進和平統一。

紀:從《告台灣同胞書》發布至今已超過40年,請問您怎麼看大陸的和平統一政策?這40年間有什麼樣的變化,又都達成了哪些目標?

楊:依個人淺見,中共的和平統一政策,從鄧小平到江澤民再到胡錦濤,以至當今的習近平數代領導人持續的努力,其中最大的成就是創造出兩岸和平及兩岸需求,以至兩岸之間發展出綿密不斷,逐年遞增的交流,和平促成了交流,交流鞏固了和平。但也衍生出繁雜的兩岸事務,增加了政策推動的難度,也縮減了政策的時效性。

從推動「和平統一」的動力來看,鄧、江時代以「談判」為動力,到1990年代兩岸終於開啟了兩岸兩會之間的談判。胡時代「惠台」是主要動力,兩岸三通直航、兩會簽署了23項協議,確實使兩岸進入和平發展新局。但兩岸始終未開啟政治對話,這使得兩岸的政治遲遲得不到正當、合理且必要的定位,兩岸關係也因台灣執政黨易手,增加了政治定位的難度,甚至出現兩岸經濟關係日益緊密,政治關係則日益疏遠,引發大陸對和平統一的焦慮。

習近平時代以「融合」為主要動力,然而又踫上蔡英文政府不承認「九二共識」和新冠疫情的困局,短時期內「和平統一」不可能從對台政策自身的修改、調整,獲得令人滿意,類似「習馬會」的成果,而且,目前台灣內有蔡政府「去中,反中、仇中」的洗腦,外有美國極右政客的支持,「反台獨」在台灣已經是政治不正確的標誌,兩岸關係不僅是政治對立,而且進入社會對立,青年人在網上互懟的危險狀態。

因此,可以誇張地說,目前已經沒有兩岸關係,只有中美關係;沒有對台政策,只有統一政策;沒有台海中線,只有中國主權。最近「海峽論壇」召開,原本有機會凸顯台灣在此複雜格局中存在的意義,結果又敗在工於算計的投機政客、怯於奮進開創的政黨一連串的應對,將原本「三贏」的好牌,變成「三輸」敗局。由是觀之,台灣已逐漸從兩岸關係的玩家,變成兩岸關係永久的夢家(西方橋牌賽局中,參與而不能作為的一方)。作為生活在台灣的統派,面對此一結果,恐怕沒有不感慨萬千的。

紀:面對當前美國川普政府對中國不遺餘力地打壓,台灣當局又全力加以配合,您認為兩岸應如何實現「融合發展」?

楊:2010年中國GDP超越日本,成為第二大經濟體時,日本一開始也很焦慮不安,後來不得不慢慢適應,現在美國對中國崛起焦慮了,可以說是它從二戰後成為世界霸主後的第一次焦慮。

當然美、日的國家體量、發展能量、全球影響力完全不在一個量級,反制中國崛起的力道也大大不同,但中國堅持「內政優先、戰略布局、戰術被動、不興事端、不懼挑釁」的策略。在常態的國際格局下,應該說時間還是對中國有利。所以做好美國抗中的戰略準備,川普的戰術其破在急,以緩御急,可以不殆。

至於台灣自願成為美國「反中」的急先鋒,關鍵也在美國,擒賊先擒王,王弱則眾散,「兩岸融合發展」在兩岸大交流的時期,工作重點在使台灣同胞、台灣社會與大陸融合,大陸也提供了台胞、台青融入大陸社會的機會及制度上的便利性。然而在疫情未退的情況下,上述的作法顯然有困難,大陸應該暢通網上交流的新渠道,不必拘泥於現場。交流的管道必須愈多愈好、愈便捷愈好,留得交流在,不必急著發酵。而且,關鍵在於交流的內容是要追求「融合發展」。

「兩岸融合發展」應該不僅僅是利益的融合發展,而是兩岸社會、人心的融合發展。台灣人民為什麼不願與大陸「融合發展」呢?其實關鍵在制度,台灣同胞在長期的反共教育、美式後殖民的影響下,已徹底被美國洗腦,先驗性地認定美國的就是普世的,所以原本談兩岸「融合」最多止步於經濟、止步於利益。

然而世局巨變,美國知識精英階層已開始反思,特別是美國在防疫、抗疫中的表現,加上種族問題導至社會分裂,美國軟實力的道德形象已經崩壞,制度的普世性也開始消融。反之,中國在防疫上所彰顯的治理效率開始被討論。長期而言,阻礙「融合」的高牆已經開始坍塌,而中國所預示的未來性已開始從生活、從社會逐步建構,這提供了融合的新內容。

換言之,中國大陸有可能代表未來,這對台灣青年具有致命的吸引力。例如台灣青少年現在幾乎沒有人不看抖音,他們談話、聊天幾乎離不開微信。所以,「融合」不在於方法,而取決於內容。以今日中國的努力和取得的成就,我們相信台灣不可能自外於中國,我們也相信台灣不會再次被中國遺棄。

紀:中國崛起固然速度驚人,但台灣內部支持統一的聲音始終不是主流民意,也有很多人擔心兩岸若不盡快統一,台海問題未來更難解決。請問您怎麼看待這個問題?

楊:我們應該自問我們為什麼篤信中國統一?對我而言,兩岸如果不統一,台灣的焦慮無從化解,就像台灣詩人鍾理和所言「原鄉人的血必須流返原鄉,才會停止沸騰。」台灣今天最大的問題是人心無法安定;台獨最大的問題是違背地緣戰略的邏輯,去依賴不可靠的霸權。

台灣不可能維持現狀,妄想依附霸權所定義的「現狀」,那是霸權的利益,不是台灣的利益,只要我們回顧一下近數十年的維持現狀就很清楚,妾身未明的台灣,是無法發展的、名實不符的台灣,只能作惡霸的附庸,甚至連附庸都不如。

「統一」是讓台灣回歸地緣戰略的本來位置,讓台灣扮演其在海權時代原來的角色,讓台灣也可扮演未來新陸權時代應該擁有的合理角色。所以中國的再統一,不僅僅是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,而且是台灣在未來全球化角色的再定位。

所以兩岸「統一」是為了大陸,更是為了台灣。「統一」,不是為了「反西方」,因為西方當代文明的確為人類締造了今日世界和可預見的明日世界,但是台灣也不可能反社會主義,因為正是社會主義道路引導了中國大陸現代化進程,社會主義的價值和方法已進入近代中國的價值理念中,形塑出中國人現代性規範,我們更無法反中國傳統,因為那是我們之所以為我們,以及我們唯一可以前往的歸宿。

中國統一是「立足自主、不棄西方、善於綜合」地努力探索,嘗試創新。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依據歷史經驗、中西學理、當代科技及人們未來發展需要,建構出的一套開放而包容的新政治理論,可以與西方資本主義政治平等對話,找回屬於中國的話語權,復興中華民族的智慧,重振中華民族對人類文明的貢獻。

附加資訊

  • 作者: 編輯部
  • pages: 28
  • 標題: 楊開煌:疫情之後論兩岸和平統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