也談李效黎│吳德里

也談李效黎│吳德里

李效黎和林邁可夫婦,是中共在延安時代,毅然投身協助這個政黨在中國大陸茁壯的一對中、英夫妻檔,我在省思近來何以無論國民黨或民進黨內,現居頂層的人士爭權奪利、腆顏媚俗,鮮廉寡恥,毫無風骨可言,腦中常常浮現這一對夫妻的形影,特別是李效黎仗義行俠、不畏權勢、一生堅持為生民請命、勇於批判的初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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卓爾不群的人生導師

李效黎結識林邁可時,她還是剛剛考入燕京大學的大一新生,而林邁可已接近思想成熟、是學有專精的經濟學教授和她的導師。不僅如此,原名邁克爾林賽 (Michael Lindsay)的林邁可,出身英國世襲貴族、家學淵源,祖父是蘇格蘭長老會的領袖、神學家、格拉斯哥大學三一學院院長。而父親桑迪林賽是哲學教授,曾任職牛津大學貝利奧爾學院院長、牛津大學校長。

貝利奧爾學院以人文薈萃、開當代風氣之先享譽全球,曾經培養出多位英國首相和其他英國政界的重要人物,以及獲得諾貝爾獎的科學家。文學傑出校友則有赫胥黎,經濟學家有亞當史密斯,歷史學家有湯恩比和他的叔父數學家懷特海,生物學及科普作家理察道金斯,神學家、《聖經》的翻譯者約翰威克利夫也都是該書院的校友。桑迪林賽在二戰後獲得世襲的男爵貴族頭銜。

出身這樣一個稱霸神權、教育和政界的大英貴族菁英家庭,林邁可從牛津大學貝利奧爾學院畢業後,並不滿足於從事教育和科研的象牙塔工作。二戰前英國銀行集團壟斷巨資、金權控制了政經軍事,底層的工人生活困苦,罷工不斷,社會不安,知識分子不滿,以致左傾思想被視為前衛。30歲的林邁可前往司徒雷登所創立的燕京大學教書,立意跳脫歐洲的陳腐桎梏,到東方去尋找實現烏托邦的可能。

在最高學府接濟地下組織

燕京大學是20世紀初由美國、英國的美以美會、公理會、美國美北長老會和英國倫敦會等四個基督教教會,合併華北協和醫學院、華北協和女大和匯文大學,三所院校合為一體所創建。當時在北京這樣帶有歐美教會背景的大學,還有北京協和醫學院、北京師範大學(輔仁大學)等。創辦於1919年的燕京大學,是近代中國規模最大、質量最好、環境最優美的大學之一。

當年如果說燕京大學等同於美國的哈佛絕不誇張。司徒雷登的父母皆為早期到中國傳教的美南長老會傳教士。1928年司徒雷登校長促成燕大與哈佛大學合作,組成了著名的哈佛燕京學社,增進中美文化交流,更奠定了哈佛大學在東亞人文學科、社會科學研究上享譽全球的基礎。

在主持燕京大學初期,司徒雷登不惜重金,延請中外著名學者如顧頡剛、胡適、聞一多、吳宓、馮友蘭、鄭振鐸、錢穆、俞平伯、朱自清、吳文藻、吳雷川、許地山、鄧之誠、郭紹虞、趙紫宸等任教,畢業生如冰心、孫道臨、韓素音、王世襄、黃華、費孝通、吳階平等也陸續加入教授之列,提升了燕大的知名度和學術地位。1930年代燕大就已發展成為中國學術水平最高的教會大學。

司徒雷登在辛亥革命期間,曾身兼美聯社駐南京特約記者。他任燕大校長時提倡學術自由校風,注意與學生、教職員交流互動熱情溫暖。九一八事變後,司徒雷登同情學運,親自帶領學生上街遊行,對於中共的發展很自然就予以關切和暗中支持。

薰陶於這樣的學術理想和改革運動的大時代風潮,出於對日本的痛恨和對中國人的同情和熱愛,林邁可一到燕京大學,就很快接觸上中共的地下組織,此後一直藉外籍教授身分之便,在司徒雷登的默許暗助下,積極投身於抗日活動,不懼凶險仗義輸送醫藥材和通訊器材到共區。

林邁可、李效黎相知相惜

原籍山西離石城的李效黎,是出身將門的奇女子,祖父是晚清大將軍,父親李文祺早年畢業於河北保定軍校,曾經參加辛亥革命,任職軍界,因軍閥內亂厭倦殺戮辭官返鄉。李效黎18歲時因領導太原女子師範學校學運而遭通緝,逃到北平,1937年考入燕京大學,是燕京大學「鄉村社會工作」系唯一的女生。

林邁可是牛津導師制下培養出來的畢業生,他也把導師制引入燕京大學。導師制屬個別指導系統,是以個別輔導為主的學院教學形式,通常學院會給學生指定一位導師,而該導師就是學生選擇科目的學者。導師制不只授業、更兼治學傳道,影響學生一生行事做人。李效黎就此因緣際會,成為英籍導師林邁可的學生,很快被他引入援助中共抗日組織發展的熱情行動中,而相知相惜,1941年李效黎一畢業就和林邁可結為夫妻。

扶危涉險、亡命共區

1941年12月8日珍珠港事變第二天,日軍進入燕京大學,逮捕所有美籍教職員及十餘名中國師生。在那之前,校長司徒雷登曾與外籍教師商量,如果不願意留在北平,可以跟林邁可一起開校長的車逃往共區。但在林邁可簡略地報告了游擊區的情形後,外籍教師們幾乎沒人感興趣。大家認為美國在數月內便可擊敗日本,在集中營蹲幾個月,好過在共區亡命受罪。

林邁可及時撤出燕京,1942年他們進入中共晉察冀軍區,助其組裝軍用可攜式小電台,並開班授課,培養無線電人才。林邁可後來成為八路軍總部通訊顧問,兼任新華通訊社對外廣播部顧問。李效黎則是當英文老師,並與中共軍方建立良好關係。1945年5月林邁可夫婦扺達延安,在那裏幫助組建無線電電台,拍攝中共軍民的影像,搭建中共與國際的溝通。

林邁可在共區時,已經表現出他那種牛津大學訓練出來的冷靜觀察和直言批評的態度,1944年他曾贈送中共高幹他所撰《延安哪裡有缺點》的論著,直言不諱他的看法。李效黎後來寫的《再見延安》一書,對他們在共區八年的艱苦生活,充滿熱情的回顧,卻也屢見批判。

戰後他們返回英國,即力促英國率先與中國大陸建交,過往一切從不居功。1952年繼承爵位的林邁可,成為英國上議院議員,卻因在議會批評中共領導層若干作為,不再獲得中國簽證,直到毛澤東去世後才得以重返大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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畢生樸實、追求人生真諦

1975年我和外子李慶平到華府後,結識在美利堅大學任教的林邁可教授和李效黎,常相往來。我印象很深的是第一次應邀,到他們座落在Riverside Rd 的白色老屋吃飯,陳年的地板已經磨得泛白,陳設簡單、沙發老舊,林邁可就像和藹可親的爺爺,和外子娓娓談他關心的大陸人民生活狀況。雖然熱愛中國,也支持中共,但林邁可對「文化大革命」中的諸般舉措非常反感。

剪著平直短髮、身著布衣及膝裙的李效黎,挽個藤籃,要我陪她到後院拔菜。我很吃驚地發現,歲數已長的李效黎在中午炎炎日頭下,還可以蹲在地上不顯吃力。她的手掌粗大、手背青筋骨節隱現,拔菜動作俐落,完全不是一般人想像中養尊處優的男爵夫人的玉手,而是做慣粗活農婦的一雙手。額角淌汗,李效黎在廚房拒絕幫忙,親手炒了幾道時蔬。一邊做菜一邊告訴我她在邊區和延安八年的扎實生活,我順著她的話語,好像穿越到三十年代的延安,渾然忘卻我自己初來時所持「她在曹營、我在漢」的自惕心。

1979年北京與華府建交,1月1日建交當天,華府有一場來自各州華僑與留學生聯合舉辦的支持中華民國的示威。我走在黑壓壓一片高歌「滿江紅」的隊伍中,跨過華府中國城。想著釣魚台被日侵占,台灣學生不能正常宣洩憤慨;美方多年來一口一聲和我們同屬民主自由陣容,卻背信棄義和我們斷交;美國特使赴台逕行通知,座車遭受國人圍抗,居然要求我方道歉;如今飄洋渡海來追美國夢的我們,卻如同李伯大夢告一段落,現實中唯有象徵式地繞市數條街、吶喊示威遊行以抗議屈辱而已,無力回天。

就在此時,我一眼看到一張「台灣要獨立」的標語,新貼在停車場的斑駁牆面上。新愁舊忿、內外交逼,此時就全化成一股義憤,年輕的我紅了眼睛,衝出隊伍就待要去撕下它。

「不要撕!」瞬間當頭棒喝,把我拉回另一個維度的,就是矮小的李效黎。天寒地凍,白髮蒼蒼的林邁可夫婦竟然也來參加遊行。「你可以不贊成他們的作法,但一定要容忍他們表達的自由,了解他們為什麼會這樣想,才能找出處理問題的方法」。李效黎在一片「靖康恥、猶未雪,臣子恨,何時滅」的歌聲中、用喊的方式說給我聽、這一幕牢牢藏在我心深處。

李效黎在80年代及90年代初,因大陸改革開放,常回北京。1994年林邁可過世後,她在北京住了很長一段時間,2010年在華府離世,結束了她行俠仗義、豪氣干雲的人生,但她的守正不阿、敢作敢為、辛苦甘之若飴的知識分子風骨,揆諸當世,更教人難忘!

(作者係前中央月刊總編輯)

附加資訊

  • 作者: 吳德里
  • pages: 76
  • 標題: 也談李效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