戰火浮生─大陳島撤退65年│口述/葉匡時 文/古蒙仁

戰火浮生─大陳島撤退65年│口述/葉匡時 文/古蒙仁

1957年我出生於花蓮,在我出生二年前,也就是1955年2月,台海發生了大陳島撤退歷史事件,而我就是「大陳義胞」的第二代。

20200780226

我是大陳義胞第二代

我從小在花蓮的「大陳新村」長大,耳濡目染,對此一歷史事件自然比一般人更為關心和熟稔。也因身上背負著「大陳義胞」的印記,有比常人更為深刻的國族認同和歷史滄桑感。大陳島不僅是我地理上的故鄉,也是我血緣和文化上的原鄉,在我成長和認知的過程中,常被這股鄉愁牽引著,試圖在政治現實和文化的想像中,尋找賴以安身立命的基石。

大陳島的位置及居民生活

廣義的說,大陳島是屬於浙江省台州灣外的一群列島,我們統稱之為「大陳島」,其實這眾多大小島嶼分屬浙江省內的不同縣境,「大陳島」乃其主島,屬溫嶺縣。大陳島又分為上大陳和下大陳,僅有一水之隔。這些島嶼或山丘,有些甚至與大陸相連,退潮後即可徒步登陸。一江山更是一座名符其實的孤島,位於大陳島西北方,面積只有1.2平方公里,地質全為岩石,一向沒人居住,偶爾成為漁民的避風所。

因此,大陳島的歷史很短,只可追溯到明末,島上居民多來自浙江沿海及閩北地區。這麼一個人煙罕至,草萊未闢的蕞爾小島,卻在20世紀冷戰時期的國共戰史中名留青史。

不管是一江山戰役或大陳島撤退,乃至日後「大陳義胞」的誕生,都為這個動盪的時代下留下歷史見證,其背後的因果關係頗值得細究。

一江山戰役慘烈

一江山戰役是1949年國民政府轉進台灣後最重要的一場戰役,當時為了戰略考量並保有反攻大陸的契機,國府希望能固守金門、馬祖,以及浙江外海的大陳島與一江山。但中共為防止台美簽訂共同防禦協定,1954年1月,決定以大陳島及一江山為第一波攻擊目標。共軍的海空軍主力逐漸南移,附近海域頻頻爆發零星的海戰,掀開了此一戰役的序幕。11月1日起,共軍開始出動戰機對鄰近各島展開轟炸。

1955年1月,在共軍猛烈的轟炸下,我方艦隊根本無力回擊。共軍取得制空權及制海權的優勢後,隨即採取海上封鎖的策略,一江山成了名符其實的孤島,處境岌岌可危。1月18日清晨8時,共軍以空中轟炸與地面砲擊猛烈攻擊一江山,並集結了5千多名部隊,於12時半開始登陸,國軍歷經數十小時激戰,次日清晨全島淪陷。司令官王生明將軍引爆手榴彈自盡,官兵全部陣亡,共軍的傷亡也十分慘重。

國府決定撤離大陳島

一江山失守後,共軍日夜輪番轟炸大陳,大陳島的防守益形困難。台灣距大陳島240多公里,為大陸到大陳島距離的20餘倍,中共的米格16從浙江沿海的路橋機場起飛,只要5分鐘便可飛臨大陳島上空,台灣要與之對抗,在物資補給與戰力維持上相對不易。何況前一年的12月2日,台美簽訂的《中美共同防禦條約》裡,大陳島並不在共同防禦的範圍內,國府經過多方評估後,決定主動撤離大陳島,以加強鞏固台灣本島的防守,國防部因此策劃了「金剛計畫」,由美國第七艦隊和國軍合力展開大陳島軍民撤退行動。

1月30日,國防部政治作戰部主任蔣經國乘坐「藍天鵝」水上飛機抵達大陳,準備執行撤退任務。2月3日全島舉行登艦演習,4日美國海空軍也在東南海面上空進行聯合軍演。6日第一批老弱民眾先行乘船撤離,8日全島軍民分梯次登艦,至12日為止,總共撤走17,132名大陳島居民及部隊、游擊隊萬餘人,動員了台灣及美國各式艦艇300餘艘,大至航空母艦、重巡洋艦,小至登陸艇都有,在美國第七艦隊護航下抵達台灣。

大陳居民先在基隆港上岸,在基隆停留大約一至兩個星期後,政府再陸續安排到全省各地安置,包括台北、桃園、宜蘭、花蓮、台東、高雄、屏東等縣市。「大陳新村」、「一江新村」等名稱都是安置大陳居民的所在,當時被稱為「大陳義胞」。

母親是土生土長的大陳人

我的母親顏冬領是土生土長的大陳島人,1938年9月29日出生於上大陳。大陳面積只有9平方公里,除了簡陋的漁村聚落,少有商家,居民的生活十分落後。

母親7歲時生母便過世,由於家境貧寒,後娘不讓她唸書,而留在家裡做家事,從小就在惡劣的環境中長大。上大陳沒水沒電,居民喝的是井水,晚上點的是煤油燈。由於土地貧瘠,農作物生長不易,居民所吃的米都是從浙江運來的,只要沒船上岸,就沒有米飯可吃。

上大陳的居民大多以捕魚為生,我的外公顏安玉平常做些小生意,但每年3月漁季來臨時,也常帶著大舅划竹筏出海捕烏賊。為了方便出海,村民總是在小港澳邊搭起簡陋的草寮,晚上便住在裡面。由於村民的捕撈工具和方法十分簡陋,漁獲量始終不多,居民的生活一向很困苦。

一江山失陷後,中共的軍機轉而大肆轟炸大陳島,幾乎無日或已,居民每天都活在戰爭的陰影下,只要敵機一來,防空警報嗚嗚一響,一家家扶老攜幼,都要忙不迭地找防空洞躲警報。

一天中午,共軍的飛機又來轟炸,母親帶著10歲的小舅舅躲在防空洞裡。因為警報來得突然,大家都來不及吃午飯,到了下午一點多,小舅舅的肚子餓了,吵著要回家吃午飯,拿了家裡的鑰匙就往洞外跑。跑不到100公尺,剛好碰到他二叔,不由分說拖著他便往回跑,剛進防空洞,一顆炸彈便迎空而降,炸得天搖地動,小舅舅僥倖地保住一條小命。母親每次提起這段往事,仍心有餘悸,直呼戰爭真可怕。

母親全家終於抵達台灣

大陳島撤退前夕,謠言四起,人心惶惶,到底哪些人可隨國軍撤退?每天有不同的說法。先是傳言只有軍人,接著說學生也可以。有些家庭安土重遷,堅持要留守家園;有些家有病患或行動不便的長者而不願撤離。面臨生離死別,走或不走,真是讓人難以取拾,欲哭無淚。

母親一家是希望走的,但又怕走不了。二舅是軍人,小舅舅還在讀書,他們都能走,母親既沒讀書,又沒當兵,深怕一個人被留下來。蔣經國來了之後,宣布所有的人都要走,對那些原本不想離去的家庭,他也一家家去拜訪勸說,在他再三保證下,最後所有人都上了船。

母親帶著簡單的行李、棉被和日用品,隨著家人搭小帆船出海,再上了軍艦,2萬多軍民塞滿了各式各樣的船舶和艦艇。他們看著漸去漸遠的大陳島,以及一輩子不曾離開的家園,沒有人知道此次一別,是否還能重返家園?台灣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和印象,卻也只能勇往直前而終於到了台灣。

時值隆冬,台灣海峽的風浪洶湧,母親生平第一次漂洋過海,船艦啟航沒多久便暈船,但強忍著起身離開船艙,一個人坐在甲板上休息,呼吸著新鮮的空氣,身體才逐漸平息。

船行約莫七、八個鐘頭,只在海上過了一夜,第二天一早便到了基隆。一行人下了船之後,在軍方的安排下再搭火車前往七堵,在一間小學暫時安頓下來。

乍然來到異鄉,眾人雜沓,學校裡亂紛紛一團,大家都忙著尋找各自的親人,直到整個家族再度聚首,母親這才鬆了口氣。可是不到一個禮拜,他們又要勞燕分飛,各奔東西了。軍方隨即展開意願調查,每個人按照各自的職業和專長,分派到不同的縣市去。外公是做生意的,一個人去了屏東的潮州。大舅是務農的,原先也跟著到屏東,後來又回花蓮捕魚。二舅在軍中服務,便分發到高雄,叔公是捕魚的,自願到花蓮去。

父母親在花蓮安身立命

當時全省共有36個大陳新村,花蓮是人口最多,也是最大的一個,母親就跟著叔公等顏氏族人到了花蓮。這個依山傍海的美麗港市,就像個純樸、清新而親切的台灣姑娘,伸開雙手,迎接母親的到來,那年她只有18歲。

一切命中注定,1948年7月,我的父親葉永強從浙江溫嶺搭乘「太平輪」來到台灣的花蓮。幾經轉折,與母親在這兒相遇。1956年,二人永結同心,攜手迎向人生另一旅途,顛沛流離的苦難日子終於成為過去。可是因兩岸情勢逆轉,台灣海峽的風浪阻隔,他們再也回不了故鄉了。

浙江溫嶺的大陳島,成了他們午夜夢迴縈繞不去的記憶。花蓮是他們人生的另一個開始,這個異鄉也成了他們永遠的故鄉。

(口述者係高雄市副市長、筆者係作家)

附加資訊

  • 作者: 古蒙仁
  • pages: 62
  • 標題: 戰火浮生─大陳島撤退65年